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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姑娘馄饨

[投稿者:在灵卉 www.lebeitao.com]2019-10-20 21:31:11

炊烟似乎是从湖塘里升起来的,远处的人看见都这样觉得,看见这炊烟心里就踏实了。

今天能吃到四姑娘包的馄饨了。

这片湖塘还是很清澈的,白日里泛着青光,夜晚便如墨色一样黑,只有干净的水才这样,也只有活水才这样,西河贯通这里,来往西河的船家都知道这片湖塘,河水缓缓流去,天色晚了,他们便在这里停船,上岸吃碗四姑娘的馄饨。

“这么多年,四姑娘的馄饨还是这么好吃。”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打着赤膊,乐呵道。

他的同伴笑了起来:“你明明是吃四姑娘馄饨长大的,快叫阿婆!”

每到这时,四姑娘就摆摆手,褶皱在白白的脸庞上瞬间堆积:“叫四姑娘就好,我喜欢听你们叫……”

等到十点左右,早来停船的船夫们已经鼾声大作,但四姑娘还是记挂着一些行船慢的人,她于是包好三四碗的生馄饨,也不撤摊,直等深夜上岸的船夫自己煮了吃。

她自己睡觉起床都很有规律,也从来不担心有人煮了馄饨不留钱,西河上的汉子婆姨,没人不知道四姑娘的,哪个有胆子不尊敬她,那就别在这条河上混!

这话,是丁四说的,一说就是几十年。

丁四是我爷爷。

那时候,四姑娘就会包馄饨了,她家的馄饨始终是三鲜的,韭菜,鸡蛋,还有河里多的是的小鱼,四姑娘的父亲把小鱼晒成干,母亲备好了馄饨皮,一家六口人就开始包馄饨,两个小时就全都包好了,四姑娘的三个哥哥捧着箅子往国军的营地里送,回来的时候总会拿到一袋碎钱。

这一袋碎钱并没有持续几天,先是大哥回来带了长官的话,说往后一个月一结;接着是二哥回来带了长官的话,说大哥条件好,直接从军了,至于馄饨的钱,往后不会给了,国难当头,谁还提钱谁就是叛国;最后是三哥回来带了长官的话,说二哥和自己都被留在营地了,如果不答应就要被杀头,以后不能照顾爹娘和妹妹了。

三哥跟我爷爷同龄,他们几个是一起玩大的,临走前我爷爷追逐着被士兵拖拽的三哥,听他哭着说,拜托我爷爷照看他家里,远处的西河波光粼粼,比远处更远的,是四姑娘哭肿的眼睛。

爷爷收住了脚步,他怕士兵看他的眼神,他缩着身子往回跑,紧握的拳头攥出了汗水,他听长辈们说起过战争的残酷,但他没想到是,从此以后便真的没有了三兄弟一丁点消息。

国军撤走以后,鬼子就来了。

长辈们都说鬼子看不上咱们这三两户的小渔村,爷爷家没跑,四姑娘家也没跑,大多数人家都没跑,于是便遭了灾。

鬼子进村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把值钱的东西摆在门口,垂着脑袋,正像长辈们说的,鬼子看不上这样小的村落,仅仅派了一支小队,一切都如长辈们所说,鬼子收缴了东西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鬼子却瞧上了只有十四岁的四姑娘,开始动手动脚,把她往屋子里拖。

听到这儿,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我知道那段在村子里颇为隐秘的故事即将展开!

我的爷爷站在角落的地方,手边有一柄渔叉,当鬼子在四姑娘的哭喊声以及四姑娘爹娘的哀求声中生拉硬拽时,我爷爷便抄起了那柄渔叉。

“后来呢?后来呢!”

爷爷横着许多皱纹的眼睛在夕阳里有种自然而然的醉意,他眯缝着眼看了看四姑娘,沉吟片刻,这才接着讲起来。

四姑娘是村上的花,爷爷抄起渔叉的同时,隔壁家的虎子冲了过去,炸油条的大宝、小宝俩兄弟见状也动起了手,还有卖豆腐家的仨儿,以及船工阿强。

国军招走四姑娘哥哥们的时候,这帮半大小子就憋了一口气,猛地爆发起来,都是不要命的劲儿!鬼子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已经有人抢到了枪,第一声枪响过后,一声接一声……

“咱村肯定被载入史册了!”我这样论断着。

爷爷摇了摇头,轻轻叹息。

虎子被打死了,大宝小宝被吊在树上晒成了干,仨儿跳了湖,水性向来很好的他却慌里慌张被水草缠了脚,再也没回来。

爷爷紧握着渔叉的手在水中颤抖,但他说什么也不敢扔了渔叉,阿强驮着四姑娘,游得越来越慢,四姑娘的眼睛发直,连身子都是僵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残酷了。这三个少年人已经不记得湖塘中嬉闹的欢快了,他们活命的本能迫使他们努力游着。

一共死了三个鬼子,伤了两个。而全村连老人带出生不久的婴儿,活下来的只有他们三个,他们亲眼看着熟悉的村人被罪恶的子弹穿透眉心,人们跪着求饶,人们发足奔逃,都被打死了,越来越乱,着起了火,借着火光他们跑到了湖边。

“是四姑娘的爹娘保了我们的命……”爷爷淡淡说道:“他们用身子挡下了一串串子弹,两个老人被打死了,打得跪下了,还替我们挡了几发子弹。”

我的心里蒙了一层灰,原本激动的心情也渐渐落了下来,和爷爷默默坐了好久,这才问道:“然后呢?”

后来爷爷他们被跑船的船夫救了,上船的时候三个人已经在水里泡了一天一夜,皮肤又白又皱,好像要脱下来了一样。问了以后才知道,原来这个船夫是专门来村子看看的,他听说鬼子要扫荡,没想到居然屠村了。

他们在船夫的村子住了半年,爷爷和阿强靠打各种杂工赚了些钱,买下了一条小船,三个人便在船上住了下来,四姑娘的状态直到买船后的半年才恢复,此前她总是发呆。

“四哥,强哥,我给你们包顿馄饨吧……”爷爷温柔地回忆着,这句话他模仿得很认真,很小心,我仿佛见到了少年的他惊喜的面庞。

熬到了解放,四个人回到了原来的村子,这里已经有了新的住户,回来的意愿是四姑娘提出的。哦,忘了说,四个人就是爷爷丁四,四姑娘,阿强,还有四姑娘和阿强的儿子。

村里的人起先不知道他们的故事,但对于那场屠杀却乐此不疲地讨论着,后来有一次爷爷酒后大怒,把村里好多大嘴巴都揍了一遍,人们这才不乱说了,与此同时,又有别的谣言传播了起来。

谣言是关于四姑娘的,村里不少姑娘指指点点四姑娘的儿子,怪笑着讨论这孩子长得像我爷爷还是阿强,这些话传到阿强耳朵里,他和爷爷闹掰了,发誓不再往来。

爷爷娶了我的奶奶,婚礼那天四姑娘没有来,倒是他三岁的儿子端着一箅子三鲜馄饨来讨喜庆,人们看到小孩子都笑开了花,有人捏捏小孩子的脸,问你爹呢,小孩子说在家呢,人们就大笑,说傻小子,你爹正娶媳妇儿呢。

奶奶生了我爹,爷爷每日在田里耕种,时间过得很快,一切都很平常,爹一岁岁长大,到了准备上学的年纪,村里把田都收了回去,一家人吃起了食堂,我听爹说过一件事,他把家里养的十只鸡送到公社的食堂,第三天就都杀了,那天他哭着吃饭,一直哭,一直吃,直到肚皮快撑破了,爷爷迫不得已才把他抱回了家。

吃食堂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大约半年多,就把能吃的吃完了,后来村里又把爷爷家所有的金属都收走了,当生产队长拿走爷爷那柄渔叉时,爷爷不干,说什么都要讨回来,队长是个好人,拿叉子抵住自己的喉咙,哭着对爷爷说,四哥,我是真的没有办法,能多炼出一点钢,我也好交代,不然你弄死我好了。

爷爷的那柄渔叉究竟能炼出多少钢没人知道,因为更要命的事情随后便来了,村里人也不知道全国的饥荒有多严重,他们只知道肚饿,田里已经不太长东西了,好在毕竟是靠水,比更北边的地方要好过许多,虽然都吃菜根啃树皮,粥越熬越稀,但他们多少还能网到一些鱼,纵然是小鱼,腌渍了仍然能有大用。

四姑娘就是在这两三年被全村人记住的,她把家里能吃的东西拌一拌,加上些腌渍过的鱼干,用很薄很薄的面皮包成馄饨,没想到居然又好吃还顶饱,她最初给邻居尝了一些,名声渐起,家家户户纷纷效仿,却始终觉得没有四姑娘包得好吃。

于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就发生了,在那个饥荒的年代,人们都是深怕别人吃了自家一丁点的东西,除了这个小村子。

人们把自家能吃的东西拿出来给四姑娘,由四姑娘包了馄饨来吃,一碗其实也就四五个馄饨,但那汤是真的好喝,喝着喝着就饱了,饱了就给四姑娘说几声客气话,然后回家睡觉。

终于熬过了饥荒,日子一点点有了起色,那时候爷爷家还是不和四姑娘家来往,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这才把这两个家庭重新连在了一起。

爷爷从集市回来,告诉奶奶,县城里像发了疯一样,以前那个县长被人们扭起来游街,好多戴着红袖章的孩子押着各种各样的人游街,里面居然有县城诗人,还有以前那个老头子,就是那个地主。奶奶说别怕,跟咱们没干系。

没想到一个月后,戴着红袖章的孩子们就来到了村子里。

“你们村上两个名额,地富反右坏,细细排查!要认真批斗!要深刻批斗!”

老实巴交的队长为了完成红小兵的任务,对着两个名额愁了两天,第三天终于是无计可施,先把自己报了上去,然后召集全村人,让大家投票来选另一个批斗对象。

大家都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以为就是互相揭短,其实连队长自己都不清楚事情有多严重,大家嬉笑着越说越来劲,也不知是从谁开始,人群里有人说,四姑娘睡过两个男人,接着就有人说,是啊,到现在连孩子是谁的都不知道,然后就听到:“打倒妓女!”

“爷爷你怪他么?”

“谁呀?”

“队长啊……”

爷爷摇了摇头,继续讲述起来。

队长最后把四姑娘以“妓女”的名义报上去也是无奈,这个村子里的多数人都是跟他过来的,他以前是地主家的少公子,好在心善,闹鬼子的时候他爹被杀,他就带着雇工们到处逃荒,他毕竟是和雇工们感情深,加上他真的不熟悉情况。

那几个月,队长吃尽了苦,四姑娘相对好些,只是每天要走上好几里路,去县城接受批斗,人们在她脖子里挂上牌子,写着“妓女”,一站就是一天,队长不光要站,还要被撅起胳膊游街,每天游,每天挨打,打着打着,人就不那么精神了。

后来就死了。

死了的不只是队长,还有阿强。阿强是真的喜欢四姑娘的,不离不弃,抛头颅洒热血的那种。批斗开始的时候,阿强每天去陪四姑娘,红小兵也没多问,甚至有点可怜他,直到有一天市里的红小兵来视察斗争情况时,阿强撞到了枪口上。

他们问阿强为什么要陪着四姑娘,阿强说她是我老婆,他们说你不知道她是妓女么,阿强说不知道,她是我老婆,他们说你是和她站在一边咯,阿强说当然!他们说你这是造反!是对于革命事业的挑衅!阿强说,放你娘的狗屁!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夕阳西下时,四姑娘披头散发哭着跑回村子,连一句清楚的话都说不出来,她迫于红小兵迟迟不走,竟然从阿强被打,到打死,到痛哭,到哭得昏厥,到尸体冰凉,都不敢离开站着的地方。

“就像此时此刻的夕阳,就是这样的,太阳看不见了,但是还红彤彤的,伴着灰暗。”爷爷顿了好久,方才接着说道:“我把阿强的尸体扛了回来。”

四姑娘守了寡,村里人对她只有同情与愧疚,在那场投票中说过她如何如何的人持续地,偷偷地给四姑娘家送着各种东西,量虽然不多,但看得出他们忏悔的心。

爷爷本来以为四姑娘会从此不振,因此还特意照顾了她许多日子,直到四姑娘微笑着说,四哥,还是别麻烦了,村里人都太帮我了。爷爷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是,村里人都看着呢,于是也就淡了下来。

四姑娘把人们送她的东西,包成了馄饨,叫作“四姑娘馄饨”,牌子就挂在她家门口,而那块牌子是我爹和四姑娘的儿子一起钉上去的。

“炊烟似乎是从湖塘里升起来的,远处的人看见都这样觉得,看见这炊烟心里就踏实了。今天能吃到四姑娘包的馄饨了……这片湖塘还是很清澈的,白日里泛着青光,夜晚便如墨色一样黑,只有干净的水才这样,也只有活水才这样,西河贯通这里,来往西河的船家都知道这片湖塘,河水缓缓流去,天色晚了,他们便在这里停船,上岸吃碗四姑娘的馄饨……”

爷爷摸了摸我的头,温声说道:

“你小时候也吃了不少她的馄饨呢,爷爷老了,以后怕是来不了了,你要替我看她,她喜欢小兰花,白菊花也不错,她喜欢听别人讲话,你多说几句,她喜欢听大家叫她四姑娘,你就叫她四姑娘吧……”

太阳真的一点都看不见了,但湖塘远远的地方却还有丝丝的红光,伴着墨色的云朵,沉静而又壮阔。

爷爷满是皱褶的脸上划过一丝笑意,他又看了看四姑娘的坟包,粗糙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墓碑,就好像少年一般小心翼翼。


作者简介:

陈文歆,作家

身份很多,江湖里是陈剑天,平时是小王子,盗墓的时候是陈天行。喜欢文字,花,猫。还有生活。哦,《下地》是我写的,就这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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