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如果不是有人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它和它的十几户乡亲,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从春到夏,从秋到
冬,默默的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
然而,两根纤细、闪亮地铁轨延伸过来了。它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悄的试探着前进,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终于绕到台儿沟脚下,然后钻进幽暗的隧道,冲向又一道山粱,朝着神秘的远方奔去。
不久,这条线正式营运,人们挤在村口,看见那绿色的长龙一路呼啸,挟带着来自山外的陌生、新鲜的清风,擦着台儿沟贫弱的脊背匆匆而过。它走的那样急忙,连车轮碾轧钢轨时发出的声音好像都在说:不停不停,不停不停!是啊,它有什么理由在台儿沟站脚呢,台儿沟有人要出远门吗?山外有人来台儿沟探亲访友吗?还是这里有石油储存,有金矿埋藏?台儿沟,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具备挽住火车在它身边留步的力量。
可是,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列车的时刻表上,还是多了“台儿沟”这一站。也许乘车的旅客提出过要求,他们中有哪位说话算数的人和台儿沟沾亲;也许是那个快乐的男乘务员发现台儿沟有一群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每逢列车疾驰而过,她们就成帮搭伙地站在村口,翘起下巴,贪婪、专注地仰望着火车。有人朝车厢指点,不时能听见她们由于互相捶打而发出的一、两声娇嗔的尖叫。也许什么都不为,就因为台儿沟太小了,小得叫人心疼,就是钢筋铁骨的巨龙在它面前也不能昂首阔步,也不能不停下来。总之,台儿沟上了列车时刻表,每晚七点钟,由首都方向开往山西的这列火车在这里停留一分钟。
这短暂的一分钟,搅乱了台儿沟以往的宁静。从前,台儿沟人利来是吃过晚饭就钻被窝,他们仿佛是在同一时刻听到大山无声的命令。于是,台儿沟那一小变石头房子在同一时刻忽然完全静止了,静的那样深沉、真切,好像在默默地向大山诉说着自己的虔诚。如今,台儿沟的姑娘们刚把晚饭端上桌就慌了神,她们心不在焉地胡乱吃几口,扔下碗就开始梳妆打扮。她们洗净蒙受了一天的黄土、风尘,露出粗糙、红润的面色,把头发梳的乌亮,然后就比赛着穿出最好的衣裳。有人换上过年时才穿得新鞋,有人还悄悄往脸上涂点姻脂。尽管火车到站时已经天黑,她们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刻意斟酌着服饰和容貌。然后,她们就朝村口,朝火车经过的地方跑去。香雪总是第一个出门,隔壁的凤娇第二个就跟了出来。
七点钟,火车喘息着向台儿沟滑过来,接着一阵空哐乱响,车身震颤一下,才停住不动了。姑娘们心跳着涌上前去,像看电影一样,挨着窗口观望。只有香雪躲在后面,双手紧紧捂着耳朵。看火车,她跑在最前边,火车来了,她却缩到最后去了。她有点害怕它那巨大的车头,车头那么雄壮地吐着白雾,仿佛一口气就能把台儿沟吸进肚里。它那撼天动地的轰鸣也叫她感到恐惧。在它跟前,她简直像一叶没根的小草。
“香雪,过来呀,看!”凤娇拉过香雪向一个妇女头上指,她指的是那个妇女头上别着的那一排金圈圈。
“怎么我看不见?”香雪微微眯着眼睛。
“就是靠里边那个,那个大圆脸。看,还有手表哪,比指甲盖还小哩!”凤娇又有了新发现。
香雪不言不语地点着头,她终于看见了妇女头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甲盖还要小的手表。但她也很快就发现了别的。“皮书包!”她指着行李架上一只普通的棕色人造革学生书包。就是那种连小城市都随处可见的学生书包。
尽管姑娘们对香雪的发现总是不感兴趣,但她们还是围了上来。
“呦,我的妈呀!你踩着我的脚啦!”凤娇一声尖叫,埋怨着挤上来的一位姑娘。她老是爱一惊一咋的。
“你喳呼什么呀,是想叫那个小白脸和你答话了吧?”被埋怨的姑娘也不示弱。
“我撕了你的嘴!”凤娇骂着,眼睛却不游自主地朝第三节车厢的车门望去。
那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乘务员真下车来了。他身材高大,头发乌黑,说一口漂亮的北京话。也许因为这点,姑娘们私下里都叫他“北京话”。“北京话”双手抱住胳膊肘,和她们站得不远不近地说:“喂,我说小姑娘们,别扒窗户,危险!”
“呦,我们小,你就老了吗?”大胆的凤娇回敬了一句。姑娘们一阵大笑,不知谁还把凤娇往前一搡,弄的她差点撞在他身上,这一来反倒更壮了凤娇的胆,“喂,你们老呆在车上不头晕?”她又问。
“房顶子上那个大刀片似的,那是干什么用的?”又一个姑娘问。她指的是车厢里的电扇。
“烧水在哪儿?”
“开到没路的地方怎么办?”
“你们城里人一天吃几顿饭?”香雪也紧跟在姑娘们后面小声问了一句。
“真没治!”“北京话”陷在姑娘们的包围圈里,不知所措地嘟囔着。
快开车了,她们才让出一条路,放他走。他一边看表,一边朝车门跑去,跑到门口,又扭头对她们说:“下次吧,下次一定告诉你们!”他的两条长腿灵巧地向上一跨就上了车,接着一阵叽哩哐啷,绿色的车门就在姑娘门面前沉重地合上了。列车一头扎进黑暗,把她们撇在冰冷的铁轨旁边。很久,她们还能感觉到它那越来越轻的震颤。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静得叫人惆怅。姑娘们走回家去,路上还要为一点小事争论不休:
“谁知道别在头上的金圈圈是几个?”
“八个。”
“九个。”
“不是!”
“就是!”
“凤娇你说哪?”
“她呀,还在想'北京话'哪!”
“去你的,谁说谁就想。”凤娇说着捏了一下香雪的手,意思是叫香雪帮腔。
香雪没说话,慌得脸都红了。她才十七岁,还没学会怎样在这种事上给人家帮腔。
“他的脸多白呀!”那个姑娘还在逗凤娇。
“白?还不是在那大绿屋里捂的。叫他到咱台儿沟住几天试试。”有人在黑影里说。
可不,城里人就靠捂。要论白,叫他们和咱们香雪比比。咱们香雪,天生一副好皮子,再照火车那些闺女的样儿,把头发烫成弯弯绕,啧啧!'真没治'!凤娇姐,你说是不是?”
凤娇不接茬儿,松开了香雪的手。好像姑娘们真的在贬低她的什么人一样,她心里真有点替他抱不平呢。不知怎么的,她认定他的脸绝不是捂白的,那是天生。
香雪又悄悄把手送到凤娇手心里,她示意凤娇握住她的手,仿佛请求凤娇的宽恕,仿佛是她使凤娇受了委屈。
“凤娇,你哑巴啦?”还是那个姑娘。
“谁哑巴啦!谁像你们,专看人家脸黑脸白。你们喜欢,你们可跟上人家走啊!”凤娇的嘴巴很硬。
“我们不配!”
“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
……
不管在路上吵得怎样厉害,分手时大家还是十分友好的,因为一个叫人兴奋的念头又在她们心中升起:明天,火车还要经过,她们还会有一个美妙的一分钟。和它相比,闹点小别扭还算回事吗?
哦,五彩缤纷的一分钟,你饱含着台儿沟的姑娘们多少喜怒哀乐!
日久天长,这五彩缤纷的一分钟,竟变得更加五彩缤纷起来,就在这个一分钟里,她们开始跨上装满核桃、鸡蛋、大枣的长方形柳条篮子,站在车窗下,抓紧时间跟旅客和和气气地做买卖。她们垫着脚尖,双臂伸得直直的,把整筐的鸡蛋、红枣举上窗口,换回台儿沟少见的挂面、火柴,以及属于姑娘们自己的发卡、香皂。有时,有人还会冒着回家挨骂的风险,换回花色繁多的沙巾和能松能紧的尼龙袜。
凤娇好像是大家有意分配给那个“北京话”的,每次都是她提着篮子去找他。她和他做买卖故意磨磨蹭蹭,车快开时才把整蓝地鸡蛋塞给他。又是他先把鸡蛋拿走,下次见面时再付钱,那就更够意思了。如果他给她捎回一捆挂面、两条沙巾,凤娇就一定抽回一斤挂面还给他。她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和他的交往,她愿意这种交往和一般的做买卖有区别。有时她也想起姑娘们的话:“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其实,有没有相好的不关凤娇的事,她又没想过跟他走。可她愿意对他好,难道非得是相好的才能这么做吗?
香雪平时话不多,胆子又小,但做起买卖却是姑娘中最顺利的一个。旅客们爱买她的货,因为她是那么信任地瞧着你,那洁如水晶的眼睛告诉你,站在车窗下的这个女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受骗。她还不知道怎么讲价钱,只说:“你看着给吧。”你望着她那洁净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望着她那柔软得宛若红缎子似的嘴唇,心中会升起一种美好的感情。你不忍心跟这样的小姑娘耍滑头,在她面前,再爱计较的人也会变得慷慨大度。
有时她也抓空儿向他们打听外面的事,打听北京的大学要不要台儿沟人,打听什么叫“配乐诗朗诵”(那是她偶然在同桌的一本书上看到的)。有一回她向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打听能自动开关的铅笔盒,还问到它的价钱。谁知没等人家回话,车已经开动了。她追着它跑了好远,当秋风和车轮的呼啸一同在她耳边鸣响时,她才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地行为是多么可笑啊。
火车眨眼间就无影无踪了。姑娘们围住香雪,当她们知道她追火车的原因后,遍觉得好笑起来。
“傻丫头!”
“值不当的!”
她们像长者那样拍着她的肩膀。
“就怪我磨蹭,问慢了。”香雪可不认为这是一件值不当的事,她只是埋怨自己没抓紧时间。
“咳,你问什么不行呀!”凤娇替香雪跨起篮子说。
“谁叫咱们香雪是学生呢。”也有人替香雪分辨。
也许就因为香雪是学生吧,是台儿沟唯一考上初中的人。
台儿沟没有学校,香雪每天上学要到十五里以外的公社。尽管不爱说话是她的天性,但和台儿沟的姐妹们总是有话可说的。公社中学可就没那么多姐妹了,虽然女同学不少,但她们的言谈举止,一个眼神,一声轻轻的笑,好像都是为了叫香雪意识到,她是小地方来的,穷地方来的。她们故意一遍又一遍地问她:“你们那儿一天吃几顿饭?”她不明白她们的用意,每次都认真的回答:“两顿。”然后又友好地瞧着她们反问道:“你们呢?”
“三顿!”她们每次都理直气壮地回答。之后,又对香雪在这方面的迟钝感到说不出的怜悯和气恼。
“你上学怎么不带铅笔盒呀?”她们又问。
“那不是吗。”香雪指指桌角。
其实,她们早知道桌角那只小木盒就是香雪的铅笔盒,但她们还是做出吃惊的样子。每到这时,香雪的同桌就把自己那只宽大的泡沫塑料铅笔盒摆弄得哒哒乱响。这是一只可以自动合上的铅笔盒,很久以后,香雪才知道它所以能自动合上,是因为铅笔盒里包藏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吸铁石。香雪的小木盒呢,尽管那是当木匠的父亲为她考上中学特意制作的,它在台儿沟还是独一无二的呢。可在这儿,和同桌的铅笔盒一比,为什么显得那样笨拙、陈旧?它在一阵哒哒声中有几分羞涩地畏缩在桌角上。
香雪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同学对她的再三盘问,明白了台儿沟是多么贫穷。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不光彩的,因为贫穷,同学才敢一遍又一遍地盘问她。她盯住同桌那只铅笔盒,猜测它来自遥远的大城市,猜测它的价值肯定非同寻常。三十个鸡蛋换得来吗?还是四十个、五十个?这时她的心又忽地一沉:怎么想起这些了?娘攒下鸡蛋,不是为了叫她乱打主意啊!可是,为什么那诱人的哒哒声老是在耳边响个没完?
深秋,山风渐渐凛冽了,天也黑得越来越早。但香雪和她的姐妹们对于七点钟的火车,是照等不误的。她们可以穿起花棉袄了,凤娇头上别起了淡粉色的有机玻璃发卡,有些姑娘的辫梢还缠上了夹丝橡皮筋。那是她们用鸡蛋、核桃从火车上换来的。她们仿照火车上那些城里姑娘的样子把自己武装起来,整齐地排列在铁路旁,像是等待欢迎远方的贵宾,又像是准备着接受检阅。
火车停了,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像是在抱怨着台儿沟的寒冷。今天,它对台儿沟表现了少有的冷漠:车窗全部紧闭着,旅客在黄昏的灯光下喝茶、看报,没有人像窗外瞥一眼。那些眼熟的、长跑这条线的人们,似乎也忘记了台儿沟的姑娘。
凤娇照例跑到第三节车厢去找她的“北京话”,香雪紧紧头上的紫红色线围巾,把臂弯里的篮子换了换手,也顺着车身不停的跑着。她尽量高高地垫起脚尖,希望车厢里的人能看见她的脸。车上一直没有人发现她,她却在一张堆满食品的小桌上,发现了渴望已久的东西。它的出现,使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她放下篮子,心跳着,双手紧紧扒住窗框,认清了那真是一只铅笔盒,一只装有吸铁石的自动铅笔盒。它和她离得那样近,她一伸手就可以摸到。
一位中年女乘务员走过来拉开了香雪。香雪跨起篮子站在远处继续观察。当她断定它属于靠窗的那位女学生模样的姑娘时,就果断地跑过去敲起了玻璃。女学生转过脸来,看见香雪臂弯里的篮子,抱歉地冲她摆了摆手,并没有打开车窗的意思,不知怎么的她就朝车门跑去,当她在门口站定时,还一把扒住了扶手。如果说跑的时候她还有点犹豫,那么从车厢里送出来的一阵阵温馨的、火车特有的气息却坚定了她的信心,她学着“北京话”的样子,轻巧地跃上了踏板。她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跑进车厢,以最快的速度用鸡蛋换回铅笔盒。也许,她所以能够在几秒钟内就决定上车,正是因为她拥有那么多鸡蛋吧,那是四十个。
香雪终于站在火车上了。她挽紧篮子,小心地朝车厢迈出了第一步。这时,车身忽然悸动了一下,接着,车门被人关上了。当她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时,列车已经缓缓地向台儿沟告别了。香雪扑在车门上,看见凤娇的脸在车下一晃。看来这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她确实离开姐妹们,站在这又熟悉、又陌生的火车上了。她拍打着玻璃,冲凤娇叫喊:“凤娇!我怎么办呀,我可怎么办呀!”
列车无情地载着香雪一路飞奔,台儿沟刹那间就被抛在后面了。下一站叫西山口,西山口离台儿沟三十里。
三十里,对于火车,汽车真的不算什么,西山口在旅客们闲聊之中就到了。这里上车的人不少,下车的只有一位旅客,那就是香雪,她胳膊上少了那只篮子,她把它塞到那个女学生座位下面了。
在车上,当她红着脸告诉女学生,想用鸡蛋和她换铅笔盒时,女学生不知怎么的也红了脸。她一定要把铅笔盒送给香雪,还说她住在学校吃食堂,鸡蛋带回去也没法吃。她怕香雪不信,又指了指胸前的校徵,上面果真有“矿冶学院”几个字。香雪却觉着她在哄她,难道除了学校她就没家吗?香雪一面摆弄着铅笔盒,一面想着主意。台儿沟再穷,她也从没白拿过别人的东西。就在火车停顿前发出的几秒钟的震颤里,香雪还是猛然把篮子塞到女学生的座位下面,迅速离开了。
车上,旅客们曾劝她在西山口住上一夜再回台儿沟。热情的“北京话”还告诉她,他爱人有个亲戚就住在站上。香雪没有住,更不打算去找“北京话”的什么亲戚,他的话倒更使她感到了委屈,她替凤娇委屈,替台儿沟委屈。她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赶快走回去,明天理直气壮地去上学,理直气壮地打开书包,把“它”摆在桌上。车上的人既不了解火车的呼啸曾经怎样叫她像只受惊的小鹿那样不知所措,更不了解山里的女孩子在大山和黑夜面前倒底有多大本事。
列车很快就从西山口车站消失了,留给她的又是一片空旷。一阵寒风扑来,吸吮着她单薄的身体。她把滑到肩上的围巾紧裹在头上,缩起身子在铁轨上坐了下来。香雪感受过各种各样的害怕,小时候她怕头发,身上粘着一根头发择不下来,她会急得哭起来;长大了她怕晚上一个人到院子里去,怕毛毛虫,怕被人胳肢(凤娇最爱和她来这一手)。现在她害怕这陌生的西山口,害怕四周黑幽幽的大山,害怕叫人心惊肉跳的寂静,当风吹响近处的小树林时,她又害怕小树林发出的悉悉萃萃的声音。三十里,一路走回去,该路过多少大大小小地林子啊!
一轮满月升起来了,照亮了寂静的山谷,灰白的小路,照亮了秋日的败草,粗糙的树干,还有一丛丛荆棘、怪石,还有满山遍野那树的队伍,还有香雪手中那只闪闪发光的小盒子。
她这才想到把它举起来仔细端详。她想,为什么坐了一路火车,竟没有拿出来好好看看?现在,在皎洁的月光下,它才看清了它是淡绿色的,盒盖上有两朵洁白的马蹄莲。她小心地把它打开,又学着同桌的样子轻轻一拍盒盖,“哒”的一声,它便合得严严实实。她又打开盒盖,觉得应该立刻装点东西进去。她丛兜里摸出一只盛擦脸油的小盒放进去,又合上了盖子。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这铅笔盒真属于她了,真的。它又想到了明天,明天上学时,她多么盼望她们会再三盘问她啊!
她站了起来,忽然感到心里很满意,风也柔合了许多。她发现月亮是这样明净。群山被月光笼罩着,像母亲庄严、神圣的胸脯;那秋风吹干的一树树核桃叶,卷起来像一树树金铃铛,她第一次听清它们在夜晚,在风的怂恿下“豁啷啷”地歌唱。她不再害怕了,在枕木上跨着大步,一直朝前走去。大山原来是这样的!月亮原来是这样的!核桃树原来是这样的!香雪走着,就像第一次认出养育她长大成人的山谷。台儿沟呢?不知怎么的,她加快了脚步。她急着见到它,就像从来没有见过它那样觉得新奇。台儿沟一定会是“这样的”:那时台儿沟的姑娘不再央求别人,也用不着回答人家的再三盘问。火车上的漂亮小伙子都会求上门来,火车也会停得久一些,也许三分、四分,也许十分、八分。它会向台儿沟打开所有的门窗,要是再碰上今晚这种情况,谁都能从从容容地下车。
今晚台儿沟发生了什么事?对了,火车拉走了香雪,为什么现在她像闹着玩儿似的去回忆呢?四十个鸡蛋没有了,娘会怎么说呢?爹不是盼望每天都有人家娶媳妇、聘闺女吗?那时他才有干不完的活儿,他才能光着红铜似的脊梁,不分昼夜地打出那些躺柜、碗橱、板箱,挣回香雪的学费。想到这儿,香雪站住了,月光好像也黯淡下来,脚下的枕木变成一片模糊。回去怎么说?她环视群山,群山沉默着;她又朝着近处的杨树林张望,杨树林悉悉萃萃地响着,并不真心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是哪来的流水声?她寻找着,发现离铁轨几米远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小溪。她走下铁轨,在小溪旁边坐了下来。她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和凤娇在河边洗衣裳,碰见一个换芝麻糖的老头。凤娇劝香雪拿一件汗衫换几块糖吃,还教她对娘说,那件衣裳不小心叫河水给冲走了。香雪很想吃芝麻糖,可她到底没换。她还记得,那老头真心实意等了她半天呢。为什么她会想起这件小事?也许现在应该骗娘吧,因为芝麻糖怎么也不能和铅笔盒的重要性相比。她要告诉娘,这是一个宝盒子,谁用上它,就能一切顺心如意,就能上大学、坐上火车到处跑,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就再也不会被人盘问她们每天吃几顿饭了。娘会相信的,因为香雪从来不骗人。
小溪的歌唱高昂起来了,它欢腾着向前奔跑,撞击着水中的石块,不时溅起一朵小小的浪花。香雪也要赶路了,她捧起溪水洗了把脸,又用沾着水的手抿光被风吹乱的头发。水很凉,但她觉得很精神。她告别了小溪,又回到了长长的铁路上。
前边又是什么?是隧道,它愣在那里,就像大山的一只黑眼睛。香雪又站住了,但她没有返回去,她想到怀里的铅笔盒,想到同学门惊羡的目光,那些目光好像就在隧道里闪烁。她弯腰拔下一根枯草,将草茎插在小辫里。娘告诉她,这样可以“避邪”。然后她就朝隧道跑去。确切地说,是冲去。
香雪越走越热了,她解下围巾,把它搭在脖子上。她走出了多少里?不知道。尽管草丛里的“纺织娘”和“油葫芦”总在鸣叫着提醒她。台儿沟在哪儿?她向前望去,她看见迎面有一颗颗黑点在铁轨上蠕动。再近一些她才看清,那是人,是迎着她走过来的人群。第一个是凤娇,凤娇身后是台儿沟的姐妹们。
香雪想快点跑过去,但腿为什么变得异常沉重?她站在枕木上,回头望着笔直的铁轨,铁轨在月亮的照耀下泛着清淡的光,它冷静地记载着香雪的路程。她忽然觉得心头一紧,不知怎么的就哭了起来,那是欢乐的泪水,满足的泪水。面对严峻而又温厚的大山,她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她用手背抹净眼泪,拿下插在辫子里的那根草棍儿,然后举起铅笔盒,迎着对面的人群跑去。
山谷里突然爆发了姑娘们欢乐的呐喊,她们叫着香雪的名字,声音是那样奔放、热烈;她们笑着,笑得是那样不加掩饰,无所顾忌。古老的群山终于被感动得颤栗了,它发出宽亮低沉的回音,和她们共同欢呼着。
哦,香雪!香雪!
一九八二年六月
作品的主题描写了香雪的一段小小的历险经历:她在那停车一分钟的间隙里,毅然踏进了火车,用积攒的四十个鸡蛋,换来了一个向往已久的带磁铁的泡沫塑料铅笔盒。为此,她甘愿被父母责怪,而且一个人摸黑走了三十里的山路,这对一个平时说话不多,胆子又小的山村少女来说,需要极大的勇气。
作者还有意交代了香雪这一举动的心理动力,那就是对山外文明的向往,对改变山村封闭落后、摆脱贫穷的迫切心情,还有山里姑娘的自爱自尊。以清新隽永的笔调表现了一个在闭塞山村中生活的少女香雪对都市文明的向往,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
《哦,香雪》写于文化大革命时期,政治性、阶级性成了人唯一属性和文艺批评的唯一标准,人道主义完全被驱逐出文艺创作的领域。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人道主义才又在中国兴盛起来。铁凝的小说《哦,香雪》正是产生于这个时候,小说借台儿沟的一角,写出了改革开放后中国从历史的阴影下走出,摆脱封闭、愚昧和落后,走向开放、文明与进步的痛苦和喜悦。
扩展资料:
作者铁凝的作品风格:
早期作品描写生活中普通的人与事,特别是细腻地描写人物的内心,从中反映人们的理想与追求,矛盾与痛苦,语言柔婉清新。
1986年和1988年先后发表反省古老历史文化、关注女性生存的两部中篇小说《麦秸垛》和《棉花垛》,标志着铁凝步入一个新的文学创作时期。
1988年还写成第一部长篇小说《玫瑰门》,它一改铁凝以往那和谐理想的诗意境界,透过几代女人生存竞争间的较量厮杀,彻底撕开了生活中丑陋和血污的一面。
参考资料来源:百度百科—哦,香雪
参考资料来源:百度百科—铁凝
《哦,香雪》是新文学史上极具历史文化意识的乡土文学作品,作者坚守着诗意化的美学理想,使得他对其笔下的乡土中国的某些区域一方面深情地眷恋和咏唱,歌唱闭塞、贫瘠、落后的环境中的诗意,尤其是洋溢在其中的人性美和人情美,另一方面又对乡土人生进行了理性的批判,呈现出二重矛盾心态。另《哦,香雪》一书收录了短篇、中篇精品文章。
《哦,香雪》被收入上海地区高级中学语文课本,并被改编成同名电影。
文章理解
《哦,香雪》没有离奇曲折的情节,而几个女孩可爱的形象却鲜活地展现在细心的读者的眼前,这大概是作品能获大奖的重要原因。也许又是因为作者没有刻意设计情节和矛盾冲突加强故事性,人们又容易忽视它的精彩,甚至对其中的人物产生误解。有人就说,主人公香雪确实表现出很多美好的品质,但她的故事里似乎也不难发现她同样具有虚荣心,甚至说,是人就免不了虚荣心。
果真如此吗?先不妨让我们梳理一下这篇散文体小说的思路吧,进而来感受它那种形散而神不散的精彩。
全篇共82个自然段,可以分为三部分。前三个自然段为第一部分,写火车开进了山乡,最后一段为第三部分,写对主人公香雪的赞叹。中间第4至81自然段为小说的主体部分,写火车在一个叫着台儿沟的小站停留一分钟发生的故事。
《哦,香雪》一读完它,我便被小说的这种神韵所吸引住了。它的自然流露与清新淳朴就引人入胜!究竟什么是纯净?如小溪般澄澈还是如翡翠般无暇呢?原来它们都不是答案,“纯净”是一种人性的美就像香雪那样!
那个姑娘总是在一旁跟大家一起笑着,遇到城里的列车员说不说话来;那姑娘会默默在那一分钟里,挎起小篮子,踮着脚尖,探头寻找买鸡蛋的乘客;那个姑娘会对着那只心仪已久的文具盒,脸上范着红晕……这个姑娘就是香雪!
香雪给人的感觉不是清纯不是美丽,而是纯净,不由自主散发的澄澈!也许是这哺育了千百代人口的台儿沟给予了她这种含蓄而又内秀的性格。在深山皱褶里,台儿沟沐浴在淳朴与善良中,在这纯洁的人文情感里,蕴育出多少心思单纯而又不图回报的人们哪!这桃源似的小村庄,远离喧嚣的繁华,撇开了谎言的弥漫,它是脱去庸俗外衣的飞燕,由千百户寻常百姓家组成。在这片净土,才能赐予香雪,凤娇这种情感,这种真是而又单纯的思绪。
当香雪得知“北京话”是有妻子的人,她不禁产生一个念头:马上跑,赶快离开这里!因为她替凤娇替台儿沟委屈:我们奢侈地希望列车地开过,希望与列车员搭话,但它们仿佛又不属于我们……这种心情真复杂啊!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这种矛盾的心情就是找不到归宿,该怎么办?还是逃跑吧!
看到香雪的不知所措,不禁让我想起了翠翠,那个也拿不定主意,那个眸子清澈如水晶的女孩。她们不像如今的人们,被社会锻炼地老练级了,那样果断还加上又看穿实事的本领,她们只是带着这乡间小城的单纯与含蓄,展示了一个个纯净的心情与性格,让人耳目一新。阅读一次就印象及其深刻了。
作者刻画的人物并不像如今小说的主人公那般,非常有性格的特点,带给人独到的魅力,她们来自乡间,来自那个纯洁的气息,她们的一颦一笑都在展示着偏远小城的魅力与独特。这跟很多刻意编写细节人物的小说不一样,这小说自然尔又纯正让人沉醉,就有种读《边城》的感觉。
不管是香雪还是翠翠,她们是清新的,没有利益,谎言,争强好胜的杂质!
那么,就让我们闭上双眼,仔细聆听,回归这最初的纯净吧!
《哦,香雪》是铁凝小说早期有代表性的一篇,起先发表在1982年第5期的《青年文学》上,后来又收录在人民教育出版社编写的《语文读本(高中版)》第二册上,是广大中学生喜闻乐见的作品。因此对该篇作品进行分析与研究有着比较重要的现实意义。
在文学作品中,小说最注重人物形象的构造,可以说,一篇小说的成败就取决于形象。著名文学大 师老舍先生曾指出:“能凭空给世界增添几个不朽的人物,这才叫创造。” 铁凝小说《哦,香雪》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成功地塑造了香雪等一群农村姑娘对外面世界和新生活的热切向往。其实,香雪仅仅才是中国广大农村,特别是落后偏僻农村姑娘的一个缩影!作为一个有责任心和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必然以自己的道德良知去体验生活、感悟生活和从生活中觉醒,鲁迅先生不也是这样吗?他为民族的精神呐喊,他为民众生活的担忧,早已铸造了他不朽的灵魂。从这个角度上说,铁凝小说《哦,香雪》中塑造的香雪正是以贫困农村的生活现状为背景,以人们对新生活、新思想的一种渴望,体现了一个时代在发展中追求进步和文明的生活痕迹!是代表当时代新农村青年的开始觉悟,开始把目光投向农村、大山以外的世界。香雪为了一个自己向往已久的铅笔盒而大胆地登上火车去拿一篮子鸡蛋去换,且不想鬼使神差般地被关在火车里。一个穷山区的小姑娘霎时间打破了永久的梦,坐上火车开始飞奔!她心中充满了激动、兴奋、恐惧和无助,这种十分复杂的心理状况让作者几句话就写得活灵活现:
“香雪终于站在火车上了。她挽紧篮子,小心地朝车厢迈出了第一步。这时,车身忽然悸动了一下,接着,车门被人关上了。当她意识到应该赶快下车时,列车已经缓缓地向台儿沟告别了。香雪扑到车门上,看见凤娇的脸在车下一晃。看来这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她确实离开姐妹们,站在这既熟悉、又陌生的火车上了。她拍打着玻璃,冲凤娇叫喊着:‘凤娇!我怎么办呀,我可怎么办呀!’”
著名文学评论家雷达先生在《现当代小说鉴赏》中指出:“我们可以从多种角度来观照现当代小说,比如,从时代生活与主题演变的角度;从人物塑造、情节设计和细节提炼的角度;从作家的主体意识、评价生活的眼光和艺术个性的角度;从创作方法、文体意识、风格流派和语言特色的角度,等等。”如果用这把标尺去窥探铁凝小说《哦,香雪》的话,我们至少就可以从中学习和发现许多新的亮点!
从该小说创作的时代背景看,国家正是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农村在经历诸多苦痛之后也与成功顺利接轨。将火车道通到台儿沟这个小村,特别是在列车时刻表上也多了“台儿沟”这一站之后,真正地让山区人有了开放的思想,进而有了搞活经济的眼光和头脑,台儿沟的热血青年们开始用山沟里的土产品去交换远方城市里的新鲜玩意,其中最重要的是铅笔盒、书包等文化用品,这巧妙地表达了山区人民希望得到外围大城市文化的追求!这时时代发展的必然产物,也是社会发展中不可能逆转的大局势!是农村走向城市这一伟大主题的详明写照。这样大的主题意识却让作者用细腻生动的语言展现的一览无余。比如她在文章开头写到:
“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如果不是有人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它和它的十几户乡亲,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从春到夏,从秋到冬,默默地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
然而,两根纤细、闪亮的铁轨延伸过来了。它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悄地试探着前进,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终于绕到台儿沟脚下,然后钻进幽暗的隧道,冲向又一道山梁,朝着神秘的远方奔去。”
一部优秀小说的语言不仅仅是生动、鲜明、准确,还往往是富有音响、色彩和节奏等。像刚才这两段里的一系列动词:“发明”、“铺进”、“发现”、“掩藏”、“从……到……”、“接受”、“给予”、“延伸”、“盘旋”、“试探”、“绕到”、“钻进”、“冲向”、“朝着”和“奔去”,可以说将铁凝小说的语言风格明显的体现出来。
文学作品也通常把教育作为主要功能,铁凝小说《哦,香雪》可以激励一部分山区有志青年,将生活的目光投向美好未来的生活;同时也告诉人们:改革开发的“大火车”早已冲进原始落后的农村,农村正进行着一场伟大的革命!
《哦,香雪》是当代著名女作家铁凝的代表作,曾于1982年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及首届“青年文学”创作奖。作品以香雪为主要人物,以香雪生活的山村台儿沟为主要地点,以火车在台儿沟停留的一分钟展开描写,以清新隽永的笔调表现了一个在闭塞山村中生活的少女香雪对都市文明的向往,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
一、用词的精练与传神
第一段文字首先介绍了台儿沟的闭塞,作者用一句话生动形象的作了概括:“它和它的十几户乡亲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褶皱里”。“褶皱”一词突显出台儿沟是大山中的大山,其闭塞落后的程度不可想象。
“台儿沟,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不具备挽留火车在它身边留步的力量”。“挽留”一词,将台儿沟拟人化,透出几分悲凉的味道。
二、富有诗意的抒情化描写
这部作品人物少,情节也不复杂,它的主要魅力就在于用诗一样的语言、散文化的笔法、精彩的生活细节写活了山村女孩纯真、率直、清丽的情怀。如,香雪的同村姐妹凤娇,认识了火车上白白净净的年轻乘务员“北京话”,并从与他的接触中产生了朦胧的情愫。凤娇与“北京话”做买卖,故意磨蹭,车开动时才把整篮的鸡蛋塞给他,是故意不让他有付钱的机会。而凤娇却很开心满足,因为她心甘情愿的为她爱着的人付出,这种爱毫不张扬,默默地,似乎还是很合情理的巧合。这些细节充分体现了山村女孩对可望不可及的爱情特有的含蓄与执着,而这种特有的情怀不论在哪个时代都具有很强的代表性。
还有一处细节:香雪下火车之前,“北京话”无意中提到他的爱人,这让香雪感到委屈——替凤娇委屈,也替台儿沟委屈。如此的妙笔,写到山村少女的心里去了,因为这儿的姑娘只能梦想幸福,却很难真正的得到幸福。
三、富有时代意义的主题思想及文章里处处隐含的寓意
小说写香雪用鸡蛋换铅笔盒一事,展现出主人公香雪内心深处的波澜,即向往大山外面的世界,”上大学,坐上火车到处跑“。同时,她又深爱故土,期待它发生巨大的变化,“火车向台儿沟打开所有的门窗”等这一系列的语言,预示着社会变革的趋势,其主题思想溶入了改革开放的时代精神,具有生命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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